宋代聶崇義《新定三禮圖》中所繪“皮弁服”。資料圖片
《禮記·昏義》云：“夫禮始于冠，本于昏，重于喪祭，尊于朝聘，和于射鄉(xiāng)，此禮之大體也。”冠禮（也就是古代的成人禮）者，成男女之禮也；昏禮者，成夫婦之禮也；喪、祭者，死者、鬼神之禮也。冠、婚、喪、祭之禮，是古人最為重要的人生禮儀，貫穿了人們的一生。“夫禮始于冠”，冠禮是人生禮儀的開始。冠禮儀式的完成，象征著冠者由“童子”進入了“成人”階段。因此，冠禮對于一個人的成長、發(fā)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。
《禮記·冠義》開篇即言：“凡人之所以為人者，禮義也。”在中國傳統(tǒng)儒家文化中，禮不僅是行為規(guī)范，更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(biāo)識。而“冠禮”作為人生禮儀的開端，其意義遠非一場簡單的年齡慶典，它是一場精心設(shè)計的成人教育儀式，通過象征性的“三加”環(huán)節(jié)，將儒家對“成人”的核心要求，熔鑄于青年生命之中。
冠禮的核心儀節(jié)“三加”，是一場服飾與志向共同升華的典禮。《儀禮·士冠禮》云：“始冠緇布之冠也。大古冠布，齊則緇之。”冠禮始加緇布冠，此冠乃“太古之冠”，承載著“尚質(zhì)重古”“報本反始”的深意。初冠少年身著玄端服，頭戴緇布冠，仿佛接續(xù)著遠古先民質(zhì)樸的根脈。這并非簡單的懷舊，而是喚醒一種文化基因：不忘生命所自來，飲水思源。鄭玄注云“太古質(zhì)，蓋亦無飾”，這種樸素?zé)o華，正是對生命本源的敬畏與回歸。它指向的是“事親”之志，即對親族血緣的認同與孝道的開端。
再加皮弁冠，少年換上皮弁衣與素積裳。《士冠禮》云：“皮弁服，素積，緇帶，素韠。”鄭注云：“此與君視朔之服也。皮弁者，以白鹿皮為冠。”皮弁冠以白鹿皮制成，象征著“三皇時所造”的古老傳承。《禮記·郊特牲》云“三王共皮弁”，鄭玄注云“所不易于先代”，它承載著“三王之德”的厚重理想。孔子曾對子夏闡釋：“奉‘三無私’以勞天下”，即“天無私覆，地?zé)o私載，日月無私照”。皮弁冠正是這一“天下為公”精神的物化符號。皮弁服本為“與君視朔之服”，在儀式中，君臣同服此裝，等級差異被暫時懸置，彰顯著一種共同責(zé)任。此時，它昭示的是“事君”之志，即超越個體私利，投身于“講信修睦”“選賢與能”的公共秩序構(gòu)建。
三加爵弁冠，少年最終服玄衣、纁裳，頭戴爵弁冠。《士冠禮》云：“爵弁服，纁裳，純衣，緇帶，韎韐。”鄭注云：“此與君祭之服。”此冠最為尊貴，因為它是“與君祭之服”，專用于協(xié)助君主祭祀神明。《禮記·祭統(tǒng)》云：“賢者之祭也，必受其福……上則順于鬼神，外則順于君長，內(nèi)則以孝于親。”爵弁所代表的“敬事神明”，絕非迷信，而是對宇宙秩序、生命根源的敬畏與溝通。通過祭祀，個人被納入“天—地—人”的宏大結(jié)構(gòu)，獲得“福備”的終極意義——內(nèi)外和順、人神相通。它點明的是“事鬼神”之志，即在宇宙圖景中安頓生命，追求超越性價值。
通過緇布冠、皮弁冠、爵弁冠的層層遞進，冠禮以直觀的視覺符號，將儒家的核心倫理“事親、事君、事鬼神”內(nèi)化為青年的生命志向。這種“成人之志”并非抽象教條，而是通過儀式的神圣場域，將文化密碼刻寫于身心之上。
然而，徒有志向不足以稱“成人”。《儀禮·士冠記》云：“醮于客位，加有成也。”鄭玄注云“敬而成之”，“有成人之道”。“醮禮”中，冠者首次以成人身份在賓客之位受酒，這象征性的一飲，標(biāo)志著其社會身份的根本轉(zhuǎn)變。隨后，冠者拜見母親，母親鄭重“俠拜”回禮；見兄弟姑姊，彼此行成人相見之禮；繼而“奠摯見于君”及鄉(xiāng)大夫、鄉(xiāng)先生，獲得社會的廣泛承認。這些儀式不是虛文，它們以身體實踐宣告：少年已死，成人當(dāng)立——社會將以全新標(biāo)準(zhǔn)要求他，他也必須承擔(dān)相應(yīng)的德行責(zé)任。
儒家對“成人之德”的要求，是一個由表及里、由己及人的漸進過程。《冠義》云：“禮義之始，在于正容體，齊顏色，順辭令。”端正的儀容、莊重的表情、得體的言語，是德行外顯的第一道門檻。始加祝辭“棄爾幼志，順爾成德”正是對此的呼應(yīng)，要求褪去童稚輕浮，展現(xiàn)莊重氣象。
除了外在的儀容之外，內(nèi)在德性的塑造更為核心。“正君臣、親父子、和長幼”——這指向的是儒家倫理關(guān)系的實踐核心。“君臣正”要求忠順職守，“父子親”與“長幼和”強調(diào)孝悌仁愛。呂大臨精辟指出：“所謂成人者，非謂四體膚革異于童稚也，必知人倫之備焉。”人倫關(guān)系的和諧，是成人德行的基石。
德行的最高境界是“治人”的責(zé)任與擔(dān)當(dāng)。《冠義》云：“孝弟忠順之行立，而后可以為人；可以為人，而后可以治人也。”三加祝辭“以成厥德”，正是這一境界的預(yù)示。它要求個體超越修身齊家，最終指向治國平天下的公共使命。從“順爾成德”（初加）到“淑慎爾德”（再加），再到“以成厥德”（三加），冠禮祝辭清晰地勾勒出一條德性成長的階梯，最終指向以德行影響世界的能力。
回望這場兩千年前的儀式教育，其智慧依然熠熠生輝。冠禮的“三加”儀式，以服飾為符號，以空間為課堂，以動作為語言，將抽象的儒家倫理具象化、儀式化、肉身化。它超越了知識的灌輸，通過身臨其境的體驗，使“事親、事君、事鬼神”的志向與“正容體—親父子—治天下”的德行，如鹽入水般融入青年生命。在這個過程中蘊含的是對“成人”本質(zhì)的永恒叩問：成熟不僅是年齡的增長，更是責(zé)任的覺醒、德性的自覺與對生命意義的主動承擔(dān)。
在個體價值日益凸顯而責(zé)任意識常顯淡薄的今天，儒家這種將個體成長置于家族延續(xù)、社會秩序與天地宇宙宏大圖景中的成人教育觀，其強調(diào)由外而內(nèi)的德性塑造與由己及人的責(zé)任推展，無疑為現(xiàn)代教育提供了一面珍貴的古鏡。成人不僅是生理的成熟，更是精神的站立。這正是古老的冠禮穿越時空，給予當(dāng)代文明最深刻的啟示。
原載：《光明日報》2025年9月13日
作者：陳緒波，系重慶大學(xué)人文社會科學(xué)高等研究院副教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