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旭生在處理傳說時代的文獻時,首次以“史料的原始性的等次性”,作為傳說時代歷史的研究方法。所謂“原始性”,是指狹義歷史研究中,史料來源的原始性,即原始史料,或第一手資料;其實,研究傳說時代的歷史的“原始性”是相對的,“因為一有原始的史料,那就進入狹義歷史時代。”所謂“等次性”,就是按照文獻寫定的時代,評定其價值。一般情況下,“一件史實一經用文字記錄下來,可以說已經固定化,此后受時間變化影響就比口耳相傳的史實小得多。”(徐旭生著《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》[增訂本],科學出版社1960年)于是,文獻寫定的時間越晚,越容易失真。炎帝、黃帝,是我國傳說時代的歷史人物,關于他們的史事,大都是通過口耳相傳至今;而著之于簡冊的炎黃古典文獻,作為炎黃學的立論依據,大概包括典籍、碑刻、詩詞三種(李俊、王震中主編《炎黃學概論》,人民出版社2021年),其寫定時間自西周時期的《逸周書》至明清炎黃功德祭文碑,跨越2000多年,確有明顯的“等次性”。不過,炎黃學對于文獻記載的炎黃傳說(史事),不僅要小心“洗刷掉它的神話外殼,找出可信的歷史核心”,還要運用歷史人類學的方法,努力發現這些傳說是為何、如何保存至今的。因此,對炎黃學而言,即使是魏晉以后的“第三等資料”,與“原始性”的第一等資料具有同等價值。
一
炎黃學研究所用最為原始的資料,即第一等資料,為成書于先秦時期的古典文獻。《逸周書》《周易》《左傳》《國語》等經書,《竹書紀年》《世本》《戰國策》《山海經》《穆天子傳》等史地書,《孟子》《莊子》《管子》《孫子》《文字》《商君書》《韓非子》《呂氏春秋》等諸子書,均記載有炎黃事跡。其中,《逸周書》《周易》《左傳》《國語》《世本》《山海經》《戰國策》《韓非子》《呂氏春秋》等,同時記載有黃帝(軒轅)和炎帝(神農氏);《竹書紀年》《穆天子傳》僅記有黃帝;《孟子》僅記有神農氏。如《國語·晉語四》記曰:“昔少典娶有蟜氏,生黃帝、炎帝。黃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。”所記為炎黃出生地和姓氏來源。《逸周書·嘗麥解》記有“蚩尤乃逐帝,爭于涿鹿之河,九隅無遺。赤帝大懾,乃說于黃帝,執蚩尤,殺之于中冀”。所言為中華文明史上第一場統一戰爭“涿鹿之戰”。《世本·作篇》記黃帝“見百物始穿井”,“樂名咸池”,“造火食旃冕”等物質創造。《世本·作篇》還記有“神農作琴”,“神農和藥濟人”等發明創造活動。《商君書·畫策》記曰:“神農之世,男耕而食,婦織而衣,刑政不用而治,兵甲不起而王”,描述的是神農之世的社會面貌。
綜合觀察,先秦時期的炎黃文獻,因其寫定時間與炎黃時代最近,成為炎黃學研究的第一等資料,所記內容主要是炎黃出生與遷徙、炎黃發明創造、炎黃與蚩尤戰爭三種史事,或以神話、傳說,或以長詩、童話等廣義的“民間傳說”進入文獻,所涉地域,包括陜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甘肅、湖南、湖北、四川、浙江、山東、云南、貴州、重慶13省、市(賈芝主編《炎黃匯典·民間傳說卷》,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)。如此分散于各地的先秦文獻,所記內容不約而同地出現炎黃史事,證明炎黃實有其人,確有其事,非神話人物或好事者的杜撰。而進入文獻炎黃史事,都是零星的,不系統的“零金碎玉”,“有時候不靠前項資料就很難知道把它向那里安插”(徐旭生著《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》[增訂本])。如大家都引用《國語·晉語四》所記“黃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”,說明炎黃出生地、生長地,姓氏來源等;其實這段話的真實背景或本意是,司空季子(一名胥臣)以炎黃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,異德之故也”的典故,勸說公子重耳放棄辭退懷嬴(秦穆公之女)的想法,續結秦晉之好。《周易·系辭下》曰:“包犧氏沒,神農氏作,斫木為耜,揉木為耒,耒耨之利,以教天下,蓋取諸《益》。”“黃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,蓋取諸《乾》《坤》”這句話的本意是說,神農氏創造耒耜,大概是取象于《益》卦之木體入而下動特征;黃帝讓人穿著長垂的衣裳而天下治,大概是取象于《乾》卦和《坤》卦上衣下裳的特征,重點是后者,是卦辭。恰恰因為次等文獻的不系統和零散性,說明還沒有經過后人的整理和綜合,更多地保存了古史傳說的原貌,也才有資格稱為炎黃文獻的第一等資料。
二
相對于先秦典籍關于炎黃“零金碎玉”式的描述和記載,秦漢時期典籍,如《史記》《漢書》正史,《越絕書》《吳越春秋》等地方史著述,《新語》《新書》《尚書大傳》《淮南子》《春秋繁露》《鹽鐵論》《太平經》《風俗通義》等諸子書,《神農書》《黃帝陰符經》《黃帝金匱玉衡經》《黃帝龍首經》《神農本草經》《黃帝內經》《馬王堆漢墓帛書·古醫書》等“托名言論”及“托名醫術”,以及《列仙傳》《緯書集成》等神仙書和讖緯書等,對炎黃史事的記載已趨于系統化和形象化。炎黃史事的系統化,莫過于司馬遷通過搜集、整理《春秋》《國語》及《大戴禮記》收錄之《五帝德》和《帝系姓》,撰成的《史記》首篇《五帝本紀》。據《五帝本紀第一》記載:“軒轅之時,神農氏世衰,諸侯相侵伐,暴虐百姓,而神農氏弗能征。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,諸侯咸來賓從。而蚩尤最為暴,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諸侯,諸侯咸歸軒轅……咸尊軒轅為天子,代神農氏,是為黃帝。”黃帝“舉風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鴻以治民,順天地之紀,幽明之占,死生之說,存亡之難。時播百谷草木,淳化鳥獸蟲蛾,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,勞勤心力耳目,節用水火材物。有土德之瑞,故號黃帝”。不僅把黃帝取代神農氏之經過及其功業記錄得清清楚楚,還記載了“黃帝二十五子,其得姓者十四人”“黃帝居軒轅之丘,而娶于西陵之女,是為嫘祖,嫘祖為黃帝之正妃,生二子,其后皆有天下”“自黃帝至舜、禹,皆同姓而異其國號,以章明德”。(司馬遷《史記》卷一《五帝本紀》,中華書局2013年)“五帝”傳序敘述得明明白白,成為日后歷代正史敘事范例。
通過搜集、整理,系統化之后的炎黃文獻所見之炎黃形象,還有多元化趨勢。《史記》《漢書》及儒家經典所見的炎黃多為人格化的炎黃,具有人的品性;炎黃形象往往被描述為遠古圣王、華夏始祖、人文初祖等。如《五帝本紀》所記,“黃帝者,少典之子,姓公孫,名曰軒轅。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,幼而徇齊,長而敦敏,成為聰明。”《大戴禮記》卷七《五帝德》記載宰我問于孔子曰:“昔者予聞諸榮伊令,黃帝三百年。請問黃帝者人邪?抑非人邪?何以至于三百年乎?”孔子曰:“黃帝,少典之子也,曰軒轅。……生而民得其利百年,死而民畏其神百年,亡而民用其教百年,故曰三百年。”孔子認為黃帝是人,他生前身后影響百姓三百年,并不是活了三百年。另據《尸子》記載子貢問孔子曰:“古者黃帝四面,信乎?”孔子曰:“黃帝取合己者四人,使治四方,不謀而親,不約而成,大有成功,此之謂四面也。”孔子解釋說黃帝不是長四張面孔,而是派四位能人,代表他治理四方。神仙書、讖緯書和道家文獻等,常把炎黃形象神格化,如皇天上帝、五方帝、太陽神、道教神仙等。如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稱黃帝“黃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,幼而徇齊”,其實也有對黃帝的神化;《漢書·郊祀志》云:“今稱天神曰皇天上帝。”而漢代之前“天神”是“黃帝”的別稱。秦漢文獻對黃帝形象的系統化、多元化,意味著“每多經過一次手,就多經過一次損益增刪”,與“原始性”資料相比,更是“進一步地失真”,在此意義上,秦漢時期的炎黃文獻被稱為第二等資料。
三
按照徐旭生所論傳說時代歷史研究“史料原始性的等次性”,魏晉南北朝以后“新綜合的材料”,屬于逐漸失真的第三等材料。由于炎黃學所使用的炎黃文獻,與炎黃遺存、炎黃傳說一樣,都是炎黃記憶的重要載體(尹全海《炎黃學敘論》,《信陽師范學院學報》2018年第3期),諸如《晉書》《宋書》《南齊書》《梁書》《陳書》《魏書》《北齊書》《周書》《隋書》《南史》《北史》《舊唐書》《新唐書》《舊五代史》《新五代史》《遼史》《金史》《宋史》《元史》《明史》“二十四史”之20部正史,《水經注》《括地志》《元和郡縣圖志》《太平寰宇記》《元豐九域志》《大明一統志》等地方之書和地理書,《古今注》《抱樸子》《神仙傳》《搜神記》《拾遺記》《述異記》《列子》《鹖冠子》《孔子家語》等諸子書,《帝王世紀》《通典》《通志》《文獻通考》《路史》《繹史》《稽古錄》等典籍,以及《元和姓纂》《軒轅黃帝傳》《綱鑒易知錄》《三字經》《四字鑒略》《幼學瓊林》等姓氏書、蒙學書,對炎黃事跡持續不斷地記載,這一過程本身也是歷史的真實;炎黃作為人文始祖的形象已深入人心,成為共識,就炎黃認同而言不存在失真問題。
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里,自司馬遷《史記》構建起以黃帝為始祖的華夏族譜系,《漢書》沿襲之。魏晉以后凡是建立政權的民族,均以炎黃子孫自稱,并通過歷代正史把自己和炎黃聯系在一起,如慕容鮮卑自認為黃帝之苗裔,《晉書·慕容廆》記載:“慕容廆,字弈洛瑰,昌黎棘城鮮卑人也。其先有熊氏之苗裔,世居北夷,邑于紫蒙之野,號曰東胡。”(房玄齡等《晉書》卷一百八《載記第八·慕容廆》,中華書局2012年)鮮卑族的拓跋氏也認為自己是黃帝后人,《北史·魏本紀》記曰:“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,黃帝子曰昌意,昌意之子少受封北國,有大鮮卑山,因以為號。……黃帝以土德王,北俗謂土為托,謂后為跋,故以為氏。”(李延壽《北史》卷一《魏本紀第一》,中華書局2013年)契丹人則自稱為炎帝之后,《遼史·本紀第二》贊曰:“遼之先,出自炎帝,世為審吉國,其可知者蓋自奇首云。奇首生都庵山,徙黃河之濱。傳至雅里,始立制度,置官署,刻木為契,穴地為牢。”(元脫脫《遼史》卷二《本紀第二·贊》,中華書局2013年)西晉皇普謐《帝王世紀》更是為炎黃撰寫了一份相當完整的“履歷表”。此等文獻雖與炎黃時代相去甚遠,歷經后世反復綜合與系統化,其間不斷添加的時代痕跡,不僅固化了作為人文初祖、華夏始祖的炎黃形象(李俊、王震中主編《炎黃學概論》),還回答了炎黃文化是如何傳承至今的。因此,在文化認同意義上,魏晉以后的炎黃資料與第一等資料,具有同樣的價值。
依據資料寫定年代劃分資料等次,至今仍然是傳說時代歷史研究的重要方法。需要學界關注的是,一方面,自20世紀70年代簡帛佚籍的新發現,對考古學、古文字學、古史學的影響,尤其對學術史的影響不可謂不大(李學勤《簡帛佚籍與學術史·自序》,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),傳說時代歷史研究資料“原始性的等次性”或因此需重新劃定;另一方面,炎黃學是炎黃文化的學科化成果,炎黃學既關注具體史事,更強調文化意識,一定程度上不接受炎黃文獻“原始性的等次性”限制。
作者:田 華,系信陽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、炎黃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